
【浮生如香】第五章:舞影如香
午後的光線穿過伊萬諾夫工坊斜斜灑落的窗格,映在實驗室的琥珀色瓶罐上,如一場靜止的餘燼雨。德米特里站在櫃台後,雙手撐在桌面,目光凝視著剛剛安娜斯塔西亞調配出來的試紙。
那股氣味微妙,像是記憶中從未命名的殘影,一縷烏木與雪松中潛藏的金銀花幽靈,在空氣裡輕輕翻轉。他原以為,自己再也無法透過他人的描述,感受到這樣的靈光乍現。
像記憶深處一個不知名的夜晚,靜靜浮起又隱去——既遙遠,又真實得令人不安。
但就在那香氣剛剛浮現的瞬間,他的太陽穴一陣抽痛,如有看不見的細針扎入腦膜。那是一種熟悉卻難以言喻的不適——像舊傷在潮濕天氣裡復發,無聲卻劇烈。他原本靠近試紙的身體微微一震,指尖幾不可察地收緊。
他動作極度謹慎,避開任何「過熟」的味道層次,像是在與某種無形的殘留記憶角力。他不確定自己聞見的是氣味,還是殘存於神經突觸中的幻象。那香氣太像某個已消失的夜晚,太像記憶深處那瓶不該再出現的配方。
他眼神專注卻透著一絲警惕,彷彿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舊香影入侵感官。
閱讀全文: 【浮生如香】第五章:舞影如香「妳剛才說,它聞起來像遲到的雪?」他終於開口,聲音低沈如冰層下的暗流。
自從他們認出彼此就是從前的Delta與娜斯提亞,德米德里就放下敬語「您」(vous),改口用了更親暱的稱呼,那是在法語中只有關係親近時才會使用的 「你」(tu)。
安娜斯塔西亞點點頭。「對我來說,它像是春天最後一場雪。遲來,但不多餘,甚至剛剛好。」
他盯著她許久,眉頭微微緊皺。「為什麼是這樣的聯想?」
「我不知道,」她坦率地說,「但這就是它讓我想起的東西。你也許覺得奇怪,但這不是我決定的,是氣味自己告訴我的。」
德米特里忽然退後一步,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擊中。他轉身望向窗外,陽光斜斜劃過他半邊臉龐,餘光裡浮出難以掩藏的震動。
「我以為再也沒有人能聞見那些東西了。」他低聲說,聲音細微如紙邊劃過。
「你嗅到的,不只是香氣,」 德米特里的語氣微妙地變了,像是確認了什麼,「而是人與氣味之間的縫隙——那是別人看不見的細節。」
那一刻,空氣靜止了。安娜斯塔西亞沒有開口,只是靜靜站在他身旁,任由那層不可言喻的理解在兩人之間慢慢擴散,如同一場尚未落下的雨。
📌 📌 📌
幾日後,德米特里破天荒地主動向她提出邀約。
「下週有一場在鄰近城市的芭蕾舞排練,我受邀設計一組舞者用的定香,妳願意同行嗎?」
她愣了一下。「觀眾又聞不到,那為什麼……?」
他嘴角浮出一絲淡笑。「這並不是為觀眾調配的香氣,而是為舞者。某些舞者在演出前會選擇特定香氣,作為角色的情緒觸發。香氣留在皮膚上,記憶也會留在心裡。那是一種內部的錨定,一種氣味上的『心理肢體語言』。」
安娜斯塔西亞若有所思地點頭。「所以你是用氣味,幫助他們進入角色。」
「是。」他頓了頓,又說:「我想聽妳的意見,到時坐我的車一起去。」
那天,亞歷山大因家中搬遷請假,德米特里親自駕車載她前往那座舊城芭蕾劇院。芭蕾舞排練廳的空氣中瀰漫著石膏、汗水與淡淡的勞丹香。舞者們正排練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的第二幕,進行「接近-逃離」的動作練習,一遍遍地重複雙人舞最關鍵的那一段:先是纏綿,再是錯身,最後,如破曉般奔向彼此。沒有道具,沒有服裝,僅靠一雙雙腳與彼此之間的呼吸,撐起這個悲劇愛情的靈魂。燈光未全開,舞台邊緣籠罩著朦朧的陰影。
安娜看著芭蕾舞海報,微微一笑:
「普羅高菲夫的【羅密歐與茱麗葉】…德米特里,你偶爾還會回俄羅斯看看嗎?」
他的眼睛好像在遠眺什麼:
「很久沒回去了。上次是葬禮,那年冬天比以往都早。白樺林全被雪覆住,像無聲的墳場。」
他停頓了一下:「那天我帶著母親留下的圍巾,上頭還殘留著她親手製作的香膏氣味——松脂、黑胡椒、蜂蠟。我把它埋在雪裡,什麼也沒說。那是我學會沉默的時候。」
「你在這裡沒有家人了?」
「自從前幾年工坊發生火災,伊萬諾夫家就剩我一個人了。我和俄羅斯那邊的親戚沒有什麼聯絡。我最親近的家人,是那些調香瓶。」
一個用孤獨當基底、以情感中和,一生傾注在香水裡的男人。
安娜斯塔西亞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。
「當年,你母親就像是姊姊那樣的存在,但她也去世了。以前,你就像我不曾擁有的妹妹。」
他輕輕一笑,語氣微妙地轉變,「但現在,我對妳的感覺……和那時不太一樣了。」
語畢,安娜斯塔西亞霎時臉紅:
「真的,我找實習的時候,完全不知道會和童年有這種連結!」
「來這邊。」
德米特里帶著安娜走到觀眾席後方坐定,站在後方陰影處,雙手交握,臉部輪廓沉於昏黃光線與練習鏡的折射之中。安娜斯塔西亞則坐在他側後方,在觀眾席邊緣,目光專注地追隨舞台上那對男女。她注意到他一言不發、幾乎屏息的神情。當羅密歐與茱麗葉在練習一段如箭矢劃破靜夜般的雙人舞時,她看到他臉上那道堅硬的線條逐漸鬆動。
她聽見他悄聲說了一句:「他們在記憶裡舞蹈,不是在舞台上。」
她轉頭看他。他眼神沉靜,像是看透了舞者每一個細胞的記憶負載。
「你感覺到了?」她低聲問。
「我聞到了。」他慢慢道出,「在她旋轉時,那種焦灼感,就像熬煮過的荳蔻,混著冷杉與汗水的殘響。不是實體的味道,是她內在記憶的殘影。」
他第一次沒有抗拒地對她說出這樣的話。
安娜斯塔西亞凝視他,輕聲說:「你不孤單。你不是唯一會記得這些氣味的人。」
德米特里微微一震,卻沒轉頭。沉默良久,他才道:「我有時候會懷疑,那些味道到底是我的幻想,還是真的?」
光線在他的臉上緩慢移動,如同記憶終於決定浮出水面。他的眼角泛起不易察覺的脆弱與釋然。
在舞者錯身離去、旋即奔向彼此的一刻,他的臉終於從陰影中微微探出,被燈光照亮。他的眼神如夢初醒,似乎終於理解什麼是「自願放下防備的擁抱」。
「你不需要一直背對著這些。」她輕聲說。
他終於轉過身,凝視著她:「如果你能承受這些,你可以靠近我一點。」
他伸出左手,輕輕掠過安娜斯塔西亞的肩膀,小心翼翼地發出友善的邀約。
那一刻,他語氣極輕,卻像一扇古老的門軸終於轉動。共鳴在空氣中漸漸成形,不需要言語的解釋,就像香氣一樣,只需被察覺,便已存在。
她望著他,喉頭像被什麼堵住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德米特里站在光影交界處,語氣真摯卻節制,彷彿他已用盡所有力氣,只為說出那一句:「你可以靠近我一點。」
這句話不重,卻像一滴精油落入溫水,瞬間擴散開整個空間的溫度。
安娜斯塔西亞深吸一口氣。空氣中依稀殘留舞者奔跑時留下的汗氣與皮革摩擦的氣味,那些不屬於他們,卻見證了剛才情感流動的香氣,也見證了她此刻的心跳。
她不是沒感覺。怎麼可能沒感覺。
但她心裡仍有猶豫。
這份連結來得太快,又太深。她甚至還無法完全回憶起童年的所有片段——那段記憶,有她母親的笑聲,也有悲傷的陰影。她還來不及整理,德米特里就已走進了她記憶的核心。
她低聲說:「我……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。」
他沒有露出失望,只是輕輕點了點頭。
「妳不必急著回應我。氣味的記憶是最慢的……它會自己來找妳。」
說完,他向後退了一步,像是將決定權交還給她,也保留了一點距離。
那一刻,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焚香餘韻,像是燃燒了一半的沉香——還未熄滅,卻也不再炙熱。
這種留白,不是後退,而是等待。
她的手指在膝上交疊,終於輕聲開口:「我不會走遠。」
他抬眼看她,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。
「如果你願意等,我也願意慢慢靠近。」
那一刻,他沒有說話,只是點了點頭。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有微妙震動,但沒有任何香氣浮現——因為真正的氣味,是等她主動靠近,才會解封。
📌 📌 📌
那天黃昏回程時,他忽然開口:「如果妳願意,我想讓妳試著定我的香。」
她轉向他,眼神閃過一絲受寵若驚。
「我想知道,如果我的記憶還能有氣味,那應該是什麼。」
安娜斯塔西亞離開後,德米特里獨自坐在工坊後院,望著花圃裡那盆枝葉凌亂、勉強綻放的玫瑰。花季正盛,但照顧它的人不在了。他沒能學會怎麼呵護它,只留下香氣的遺跡,在夏日微風裡緩緩蒸散——像一段未竟的深情。
📌 📌 📌
在接下來的數日裡,安娜斯塔西亞明顯感覺到德米特里的態度產生了微妙的轉變。
他不再總是以「伊萬諾夫先生」自居,而是偶爾放下防備,像位真正的導師般,引領她走進氣味的深層構築。他們之間的對話,開始混入個人的痕跡。不是過度親暱,而是一種讓人心安的默契——一種無需言語的共振。
那日傍晚,實驗室收工後,他帶她走進工坊最內側的一間小房間。空間不大,卻整潔有序,牆上掛滿世界各地的香料地圖與罕見的植物素描,桌上陳列著數十瓶他個人收藏的調香樣本。
這間房以前只有你母親來過一次,之後就一直封起來了。現在,我也想讓你進來看看。」他的語氣是淡淡的,卻像打開了一道封存多年的門。
安娜斯塔西亞默默掃視四周,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個筆記本上。封面布料已褪色,卻與她從母親遺物中發現的那本幾乎一模一樣。
「她有兩本。」德米特里像是察覺了她的視線,低聲說:「一本留給自己,記錄創作過程,另一冊……留給我。」
她輕輕翻開其中一頁,紙上是一組看似簡單卻十分特殊的比例:沉香1%、未命名植萃0.3%、甘松2%、矢車菊浸液4%……底下是母親潦草卻極富穿透力的手寫筆記:
「這氣味會在鼻腔留下回音,它不屬於過去,也不預言未來,而是一種靈魂的側寫。」
安娜斯塔西亞愣住了。這正是她近來不斷感受到的——某些氣味所觸發的,不只是情緒記憶,而是一種深層的存在感知,一種像是把她的腦子和身體一起打開的氣味。
她驚覺:「這不是母親的筆記裡那種溫柔的香氣世界,而是一場冷靜、精密、甚至令人畏懼的試煉。我想逃,但更想知道:如果這是命運,那我願意自己選擇方式。**」
「我一直以為只有我能理解她寫下的這些話……」德米特里望著她的眼睛,語氣沉穩卻深長。「但我錯了。」
📌 📌 📌
他們的關係,就在這樣一場氣味的低語中,悄悄改變了重心。
直到某日清晨,瑪德蓮將一份快遞簽收文件放到德米特里面前——沒有寄件人資訊,紙袋內是一只被摧毀的空香水瓶,碎玻璃沾著不明褐色液體。
「這是……?」安娜斯塔西亞也走過來,皺眉看著那裂痕密布的瓶身。
德米特里沒有回答,只是微微蹙眉,伸手將殘骸包裹起來,眼神一如多年來她從未見過的,警覺、深沉,甚至……有一絲怒意。
「是某款市面上的仿製品?」她試圖猜測。
「不,是某種警告。」德米特里說完,吩咐瑪德蓮將包裹銷毀,語氣冷硬。
📌 📌 📌
一週後,亞歷山大因家中搬遷請假數日,工坊裡只剩她與德米特里值班。那天下午,德米特里接到一通神秘的電話,講法語與俄語交錯,語氣極為克制,接完電話後他臉色明顯沉重。
「出了什麼事?」她試探性問道。
「一位舊友提醒我,有人正在試圖從你母親留下的筆記中,重建某項……早該被中止的實驗。」
「實驗?」她愣住,「是什麼實驗?」
他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:「記憶重組——透過氣味模擬與潛意識觸發,人工激活遺忘。」
她聽懂了,但喉嚨卻像被什麼卡住。「這是……軍用還是醫療用途?」
「當初說是為了治療失憶與PTSD,但後來,有人想用它來操控人。」他低頭,聲音低如灰燼:「你母親發現這一點後,選擇退出,並將核心配方抹去……但顯然,有人還沒放棄。」
她頓時感到背脊一陣發涼。那本筆記現在就在她身邊,而那些氣味的碎片,正一點一滴拼湊出她未曾察覺的真相。
「所以,他們會來找我?」她聲音幾乎微不可聞。
「不只是找你,」德米特里緩緩說道,「他們會盯上你,試探你,操弄你。因為你,不只是她的女兒——你也繼承了她的靈魂與鼻子。」
📌 📌 📌
深夜十一點,工坊關燈後,安娜斯塔西亞正在翻閱筆記,一通陌生來電顯示於手機螢幕上。
螢幕閃爍的燈光中,她遲疑幾秒,終究按下接聽。
「佩特洛娃(Petrova)小姐。」那是一把經過變聲處理的聲音,「您母親留下的那道香,是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。我們……可以談談嗎?」
她瞳孔微縮,電話那端只留下一串地址與一句話:「如果您想知道真相,就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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