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浮生如香】第四章：記憶迷宮

幾天前那聲「娜斯提亞」仍在安娜斯塔西亞腦中盤旋，像是一把鑰匙，在香氣中打開記憶。

清晨七點十五分，伊萬諾夫工坊的金屬門尚未打開，巷口卻已飄來玫瑰與佛手柑交織的香氣。

安娜斯塔西亞抵達時，街道仍靜得出奇。門外石階上擺著一束晨間採收的新鮮薔薇，葉片還沾著夜露，像是有誰提前為這座沉默的工坊點上了鼻尖的喚醒燈。

「妳來得比太陽還早。」熟悉的嗓音從門後響起，是亞歷山大——前一屆實習生，如今是德米特里的得力助手。他單手開門，手上還沾著皂土與粉質。

兩人剛進入大廳，就聽見一聲咳嗽。瑪德蓮正俐落地將帳本收入書櫃，臉上仍掛著一貫無表情的平靜。

「今日安排在蒸餾室。伊萬諾夫先生希望安娜斯塔西亞開始協助進行基礎原料辨識與分類，他會親自監督。」

德米特里已經在內廳等待。亞歷山大將三瓶無標的香料依序排在她眼前，語氣平靜：「辨認這三種香材的主調、分類屬性，並簡述使用建議。」

她深吸一口氣，閉上眼，將紙條輕拂過鼻尖。

第一瓶像是藏在陽光深處的白花，帶著脂粉氣息與杏仁邊緣的甜感。

「橙花——但帶有較濃的醛感，應是合成加強，屬於花香調的中調。」

第二瓶則令人想起塵封書頁與老櫥木頭間夾藏的微苦氣味。

「古巴雪松，底調，適合與香根草並用以增強香氣的尾韻厚度。」

第三瓶……她皺起眉。這氣味變化極快，初聞像是煙草，轉瞬卻像烏龍與煙燻茴香混成的一道微妙幽影。

「……這是……焚香調？有明顯的沉香尾韻，但混了……豆蔻？或者……焦糖黑胡椒？」

她說完，額角滲出一點汗——這不是課堂上可準備的題目，這是戰場。

德米特里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，然後不動聲色地問道：「您喜歡什麼香氣？」

她微愣，沒料到他會突然轉向私人問題。

她轉頭看向窗外：「雨後的柏樹……還有，摩卡與煙草的殘影。」

「記得您昨天說過，『記憶只能靠氣味保存』。」他聲音放緩，「您的記憶，聞起來是溫熱的。」

她轉過頭，有些錯愕地望著他。那語氣太自然，太熟悉，幾乎不像是今天才第二次見面的語調。像是某人，從童年深處走來。

他卻已轉身，語調一如往常：「亞歷山大，把她的記錄歸檔，順便把No.58補充一下。」

「收到。」亞歷山大從資料櫃旁走來，語氣沉穩中帶著一點習慣性的機智，「這瓶我記得，上次歐洲訂製線也曾出現過相似的走向。」

他微微側身，將瓶身輕嗅後補充：「基調應是茉莉與琥珀的結構，不過這一版的花香明顯經過合成修飾，甜度控制得比較保守。」

「不錯，但還不夠精準。」德米特里淡淡地說，語氣裡帶著熟悉的節奏——這是他一年來對這位助手一貫的要求。

「初調可能藏了一點鳶尾根，底調則帶微弱的勞丹脂痕跡。」他語氣平穩，語句間沒有多餘的比喻，顯然經過訓練。

德米特里看了他一眼，輕聲提醒：「從基礎出發，逐步拆解，再補畫面感。」

「明白了，伊萬諾夫先生。」他點頭致意，沒再多說什麼，動作俐落地將瓶子歸位。

但他心裡明白，德米特里鮮少公開稱讚誰——可今天的安娜斯塔西亞，才剛來，就讓這位向來冷峻的指導者破了例。

他望向那個神色專注的女孩，眼中浮現一絲難以察覺的情緒：既是好奇，也是某種本能的不安。這一年來，他學會了等待。可她一來，似乎讓他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。

📌 📌 📌

實驗室裡悄無聲息，只聽得見滴管落液聲與玻璃器皿輕敲的細響。牆面上的香精冷藏櫃像是一座微型圖書館，整齊排列著數百瓶編號試劑，有些標記「S-13」或「A-7」，甚至貼有黃色警示標籤。

安娜斯塔西亞拿起一瓶標示「Hedione」（二氫茉莉酮酸甲酯）的液體，試圖記住那微妙的茉莉香中帶有檸檬光澤的氣息。她還記得在巴黎學院時，教授說這是一種「會在腦海中留下空氣的氣味」。

「您的比例太謹慎了，」德米特里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，不帶指責，卻有種不容忽視的銳利。「如果您在調No.13，前調需要撞出更大的空間感，才能撐得住那個東方調的尾韻。」

他走到她身旁，手中拿著她剛剛配好的試紙。「這一版，太安全。它聞起來像……一場沒有記憶的夢。」

「我……還在抓它的結構邏輯。」她低聲說。

「香水不是邏輯課，」他冷冷道，「但它需要比邏輯更清晰的思維。」

他從身後拿出一本母親留下的筆記，打開其中一頁，露出熟悉又陌生的字跡。「您母親當年在調『暮雪琥珀』時，用了這組比例：Ambroxan 5%、Iso E Super 7%、檀香原精 4%。您知道為什麼嗎？」

她搖頭。

「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，」他的語氣突然變成悄悄話。「我的理解是，她在用這個配方記錄自己在寒冬中嗅過的最後一縷陽光。Ambroxan（降龍涎香醚）給她溫度，檀香是她對家鄉的依戀。至於Iso E Super（龍涎酮），……是為了讓氣味不被遺忘。」

安娜斯塔西亞一震，那一瞬，她彷彿嗅到了母親的影子，在空氣裡穿行。她深吸一口氣，卻忽然咳了一聲。

「您不舒服？」

她微微搖頭，但鼻腔深處像是被什麼東西刺激到，輕微發酸。「有點刺鼻，是不是用到了Coumarin（香豆素）？」

德米特里皺起眉，將她剛才混合的試紙拿到鼻前。「對，少量。你母親後期對它過敏，甚至因此氣喘發作過。」

他轉身從架上抽出一本資料手冊，翻開來：「您的反應像她。可能您也有一點類似的敏感體質。」

她愣住了。「您怎麼知道她……？」

他沒回答，只是將手冊輕輕闔上，眼神落在遠處的光線裡。「這是氣味的代價。調香師鎮日與化工材料為伍，記憶留下的，不只是真實，也有沉默的毒素。」

📌 📌 📌

德米特里沉默片刻，然後從工作桌下取出一個木盒，動作異常輕緩。他將盒子輕輕推到她面前。安娜斯塔西亞遲疑地打開，映入眼簾的，是一疊泛黃的照片，以及一只布面早已褪色的香包娃娃，淡淡的薰衣草氣味在空氣中悄悄綻放。

「這是……」她指尖顫抖地撫過那熟悉的線條，記憶深處某個角落開始鬆動。

「那是您母親當年交給我，說要轉交給您的，等你準備好。」德米特里低聲說，聲音像擦過玻璃邊緣一樣脆弱，「她說，這是您童年時最喜歡的味道。」

她愣愣地望著手中的娃娃，一幅畫面如幻燈片般閃過——雪地、遊戲、捉迷藏、試聞德米特里的調香，以及那句曾經在童年脫口而出的話：「Delta，這瓶聞起來像你躲在雪裡的味道！」

她的視線從布娃娃移向那些照片，指腹觸碰著影像裡的人影：年輕的母親、伊萬諾夫工坊的舊貌、還有一張，是一個男孩站在雪地裡，微笑著看著鏡頭，身後是她小時候的身影。漸漸地，普羅旺斯的陽光，融化了那些雪藏的記憶——她記起一個午後，她發燒躺在沙發上，Delta找了法蘭絨被子蓋在她身上。她依稀記得，那次她在雪地滑倒，膝蓋流血，是Delta一把將她抱起，奔回屋內，氣喘吁吁地喊著：『葉蓮娜！』

「……你是….Delta？」她終於抬頭，聲音在震驚與情感的撞擊中顫抖。雙方的敬語格式跟著在記憶中融化。

「這世上只有你會這樣叫我了。」德米特里點點頭，靜靜地望著她，藍色瞳孔深邃起來，彷彿時間穿越了多年，在她眼中尋找那個曾經帶著香氣奔跑的小女孩。

下個瞬間，她輕輕撲進他的懷裡，不帶絲毫猶疑，像是被氣味牽引的靈魂終於回到熟悉的軌道。德米特里微微一震，雙手遲疑地落在她的肩上，隨即緊緊抱住。

在這無聲的擁抱裡，安娜斯塔西亞終於明白，這份記憶從未遠離，只是等待氣味，將她引回初見的那一天。她的額頭貼在他的胸口，感覺到一縷熟悉的木質暖香透過布料傳來——像是烏木與杜松交織的氣息，柔和中帶著一絲被雪覆蓋的孤獨，正是她記憶中那瓶無名的No.13。

她閉上眼，腦中閃過無數記憶，卻沒有一幅，比得上這一刻——這氣味，這溫度。

📌 📌 📌

當亞歷山大從遠處看到兩人那無聲的擁抱時，手中的瓶蓋幾乎沒蓋緊。
他站在冷藏櫃旁，靜靜注視著眼前這一幕，臉上不動聲色，但指節微微泛白。
一年前，他沒有動手，是因為局勢尚未成熟；
他不是第一次懷疑德米特里隱藏著什麼，但這次，他知道已經等不了太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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