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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浮生如香】第三章:雪藏的往事

次日,工坊的第一項任務是清點試香紙與精油樣品,準備迎接一組預約參觀的香水收藏家。這樣的預約不常見,卻是伊萬諾夫工坊近年為維持收支所開放的「限量體驗日」。

「今天亞歷山大會帶您負責販售部,」瑪德蓮一邊將小冊子交給她,「客人會在十點抵達,他們已經挑過偏好,我們只需引導。」

她的語氣無波無瀾,但安娜斯塔西亞仍從中感到些許試探意味——這不僅是展示香水,也是展示實習生是否能勝任工坊的門面。

販售區設在工坊一樓靠街的玻璃廳,展示著伊萬諾夫百年來的經典與限量香水。木櫃後方是兩排老式試香瓶架,貼著泛黃標籤,從「No.1 琥珀」到「No.23 東風」排列整齊,旁邊擺放著新版的簡約包裝,彷彿一場時間的對話。

亞歷山大已站在櫃檯後,正把一瓶新調的古龍水倒入試香瓶。他今天穿著一件淺灰針織衫,笑容照舊開朗,與工坊內的靜謐形成強烈對比。

「嘿,早啊,安娜斯塔西亞。」他眨眨眼,「昨天你回答德米特里的時候,差點把我嚇到打翻試劑瓶了。」

「早啊!亞歷山大。」安娜斯塔西亞淡淡一笑。

「怎麼說?有什麼好怕的!」

「沒事!我只是覺得妳很酷!」

「我還以為你是這裡的資優生。」

「這個嘛,正確的說法是資深幸運兒。失戀後能進入[^1]GIP,真的是因禍得福。」

她失笑,第一次感到這座工坊也有一點正常年輕人的氣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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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歷山大是馬賽人,法國南部的陽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幽默與快意。他話多卻不惹人厭,總能用一句玩笑把緊張氣氛打散。他曾在一次分子嗅覺競賽中被推薦至德米特里的實驗室,後來實習便來到這裡。

「妳雖然是俄羅斯人。」他忽然說,「但你有一種……不是單一國家的氣味。」

她一愣,低頭聞了聞手腕,「我沒噴香水。」

「不是氣味,是氣場。」他聳聳肩,「你像是那種會在俄羅斯森林裡尋找秘方,又能在巴黎地鐵裡談論孟德斯鳩的人。」

這種描述太奇特,她不知該如何反駁,只能眨眼睛對著他笑。

十點整,三位客人準時踏入工坊。安娜斯塔西亞與亞歷山大開始進行導覽——從香水調性的介紹,到每款香水背後的故事與原料選擇。她發現自己能夠自然地應對問題,甚至能依據客人的衣著與語氣推薦合適的試香紙,這讓她感到自己逐漸與這裡契合。

「這款香水的骨幹是苦橙與琥珀,像[^2]尚・卡爾(Jean Carles)所說,骨幹若穩,氣味就有了靈魂。頭香是橙花和佛手柑,提氣卻不喧賓奪主。中段浮出丁香與晚香玉,尾韻落在雪松與白麝香上,像夜晚的巴黎街燈,一盞盞收斂起來。」

但當導覽結束,返回實驗室時,氣氛又回到了德米特里的沉默主導。

📌📌📌

他站在工作台前,正在記錄新配方的分子反應曲線。牆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,空氣中瀰漫著尚未穩定的粉香與焚香氣味。

「您對No.13有什麼看法?」他頭也不抬地問。

「尾韻不夠深,前調過於輕盈。」她思索了一下,補上:「像是一種記憶尚未完全打開的訊號,只停留在第一層。」

德米特里抬頭,眉梢微挑。「記憶尚未打開?」他微微點頭,「你是說它只停留在前味?」

「按照 Jean Carles 的說法,這瓶少了骨幹。」

他挑眉:「您覺得該補什麼?」

「未必要補,得看它要講什麼故事。」她若有所思。

「您呢,您喜歡什麼香氣?您會想讓它講什麼樣的故事?」

她想了一下,目光轉向窗外。陽光灑落,她語氣輕慢地說:『雨後的柏樹。摩卡和煙草的殘影。我喜歡香氣延伸得深、像一條小徑那樣,把人引進去,而不是只在門口打轉。』

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,彷彿在腦中做記錄。

亞歷山大這時從販售部跑進來,手上拿著一張客人留言卡。

「那位來自尼斯的收藏家說,No.22讓他想起他母親1950年代用過的香粉。是不是你們家族那個經典配方?」

德米特里輕聲:「那是我祖父留下的配方,採自戰前莫斯科一間私人劇院女更衣室的香氣樣本。」

「哇,這也太神秘了吧。」亞歷山大眨眼看向安娜斯塔西亞,「你確定你不是來解謎的?」

安娜斯塔西亞淡淡一笑,心底卻微微發熱——她知道,這裡的每一瓶香水,說不定都藏著一段歷史,一個與她母親有關的謎。

下午四點,德米特里結束實驗後,獨自走進資料室,沒有人跟著。安娜斯塔西亞則留在實驗桌前清理玻璃器皿,心頭仍在咀嚼今日的氣味與線索。

亞歷山大則一邊收拾,一邊哼著老香水廣告的旋律。她轉頭看向他:「你在這裡工作一年了,你喜歡這裡嗎?」

「比起我的前女友?當然。」他挑眉,「至少這裡的香水還不會說謊。」

她笑了,這句話讓整個午後的緊張瞬間融化。

這一日的結尾,是陽光從彩繪窗灑落的金光,以及試香紙上尚未散去的粉香。而她知道,這一切才剛剛開始——不只是實習,而是一場與真相與記憶的長久對話。

📌📌📌

幾天後,安娜斯塔西亞逐漸習慣工坊的節奏。

那天下午,商品部臨時缺一種基底精油,她便上樓取樣。她拿著樣品單走上二樓,香材室裡空無一人,空氣中殘留著今天早上的試香氣息——薰衣草、白松香與一點沒合成好的苦橙油,交錯著微不可察的甜味。

她找到架上的小瓶,正在比對編號時,門邊傳來輕響。

德米特里站在門口,手中拿著一本灰綠色筆記本,顯然也不是特地找她。

兩人對視片刻。他沒有走近,只低聲說:

「Настя。」

她一驚,轉過身,幾乎以為自己聽錯。

「您……您剛剛叫我什麼?」

德米特里的眼神一如既往平靜,但聲音裡有一絲凝重與遲疑,彷彿他也沒打算讓這名字出口那麼快。

「您母親——葉蓮娜,是這樣叫您的,不是嗎?」

他沒有多說什麼,像是猶豫了一下,卻最終沒有靠近,只以一種彷彿隔著冬雪的眼神看著她。然後轉身離去。

娜斯提亞。 他說的是俄語裡的暱稱——娜斯提亞(Nastya)。只有母親和幾位親戚會這樣叫她,留在她童年的記憶裡,像春雪未化的小徑名字。 自從來到法國,所有人都改叫她「安娜」,甚至連她自己也習慣了這個更短、更不會引起疑問的名字。 法國人不會叫她「娜斯提亞」—— 他們發不出那個音,也不習慣用那樣深層的情感包裹一個名字。

這不是口誤,也不是巧合。 他知道她的過去。他知道她是誰。

她原想追問,但德米特里的背影已消失在靜謐的走廊深處,彷彿什麼都沒說過。 可那一聲「娜斯提亞」,卻像一滴溫熱的露水,落在一頁她以為早已翻過的記憶上。

📌📌📌

那天夜裡,窗外傳來風吹過老房屋的聲響,像是木頭在輕聲歎氣。

安娜坐在床邊,忽然想起幾天前在香材室裡,他那一瞬的凝視——像是在翻找某段遠得不能說的回憶。

他知道的,可能遠比我以為的多。 可是為什麼不說?

她拉上窗簾,關掉燈,躺下。

房裡只剩下淡淡的雪松與琥珀氣息,是她今日試香時不小心沾上的。那味道像一種幽微的提醒,喚醒她沉睡的記憶之夢。

📌 📌 📌

那天夜裡,工坊燈光漸暗,剩下的只有實驗室最內部那盞泛黃的小燈仍舊亮著。

德米特里站在工作台前,正在記錄新配方的分子反應曲線。牆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,空氣中瀰漫著尚未穩定的粉香與焚香氣味。

他將筆放下,取出抽屜最底層的一本舊筆記本。封面是褪色的皮革,內頁夾著幾張泛黃紙條,是葉蓮娜當年留下的手寫配方。

其中一頁,用俄文潦草寫著:

「Настя的鼻子比我還靈,她還小,卻已經知道什麼叫靈魂的氣味。」

他凝視那行字,久久沒有動作。

那聲呼喚,不只是名字,而是一段時間的證明。是某種再也藏不住的情感痕跡,在香氣與記憶之間被引燃。

他輕聲道:「娜斯提亞……」然後闔上筆記本,收進抽屜。

隔天就是她正式轉入調香部門的第一天。他知道,遲早她會記得。而在那之前,他只能等。

[^1]: Grasse institute of perfumery : 格拉斯香水學院

[^2]: 尚・卡爾(Jean Carles, 1892-1966)

被譽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調香師之一,尚・卡爾是法國格拉斯香水學院(GIP)的創辦人,也是現代調香教育體系的奠基者。他開發了一套獨特的調香方法,強調以香材的「功能」而非「氣味」來進行分類與調配,將香氣結構劃分為「骨架」和「肉身」。即使在晚年失去嗅覺,他仍能透過這種內化於心的「氣味地圖」繼續創作,其經典作品包括Nina Ricci的《L'Air du Temps》和Ma Griffe。卡爾的方法徹底改變了調香的學習與實踐方式,至今仍被業界廣泛尊崇,被稱為「香水界的愛因斯坦」。

*這部小說前一至五章同步刊登在Popo原創:https://www.popo.tw/books/859966/articles/1069468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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