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浮生如香】第一章：命運之香

法國南部的五月清晨潮濕寧靜，薄霧籠罩格拉斯，街道像是等待一場尚未揭曉的變化。

安娜斯塔西亞踏上濕滑的石板路，鞋跟在積水中濺起一聲清響。她經過轉角那家香水工坊，門縫透出微微暖氣，夾帶苦橙葉與乾玫瑰的氣息，在霧氣裡若有若無地飄浮，像一段被遺忘的往事正悄悄甦醒。

她指尖反覆摩挲袖口的香水瓶，玻璃棱角磨得掌心發疼——她早上在手腕上點的香水，是母親留下的小瓶，已快見底。

她知道，命運從不總是溫柔的。她從不奢望它會為誰轉彎。
畢竟，那些無人指引的路口，她早已走過無數次——空氣裡殘留著焦灼與決斷的味道，而她學會了，無論結果是甜是苦，都必須自己吞下。

那瓶香水標籤早已模糊，僅存幾滴琥珀色液體。她從不將它當作日常香氛，而是一種儀式，一種把記憶濃縮成勇氣的方式。每當面對不確定——考試、告別、面試——她都會使用它。今天也不例外，只是這一次，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會回到這條街。

沿著蜿蜒而狹窄的巷弄前行，兩側的屋子低矮而密集，陽台上垂掛著剛曬出的薰衣草束與晾乾的白色床單。石牆斑駁，牆縫中長出青苔與野草，有些地方還能見到老牆面上褪色的香水店標誌字樣，像是被歷史遺忘的廣告。空氣中混合著泥土、晨露與曬乾花瓣的氣味，若隱若現地飄來一絲杏仁糖和皮革的香氣。那氣味讓她短暫出神，彷彿想起一段曾在夢中出現的童年街景。

這是一條不在觀光地圖上的老街，卻像一段時光遺落的走廊。她踩著濕滑的石板，不自覺地放慢腳步，眼睛來回打量著兩側的老屋與巷弄轉角，像在尋找某種看不見的指引。

一個推著小貨架的老人迎面而來，貨架上載著深色玻璃罐與乾花。阿納斯塔西婭問：「打擾了，伊萬諾夫工坊怎麽走？」

老人用科西嘉口音低語：「繞過裝橙花精油的藍桶左轉直走。」她剛道謝，老人已推著貨架離開，像在喃喃自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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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角忽然響起銀鈴聲，一隻黑貓竄出跳上窗台，琥珀色瞳孔在霧中發亮 —— 那色澤像極了實驗桌上未命名的香水瓶。它沒逃走，反而擡起爪子輕揮，尾巴掃過窗框時，頸間銀鈴發出細碎聲響。

她走近時，晨光映出鈴身刻字：「1947. 茉莉 No.7」。這串數字在母親筆記扉頁出現過三次，每次旁邊都畫著半朵枯萎的茉莉。此刻黑貓蹲坐的姿勢是這麼從容，讓她莫名想起香水學院那位老教授，恍惚間竟覺得它在等自己——就像這行刻字，早從母親的筆記里溜進現實，成為命運的標點。

她腳步沒停，只對牠輕聲說了句：「Bonjour」然後繼續前行。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地址「17 rue des Fleurs」正閃爍著紅點——那是她今天的目的地，也是法國香水界歷史悠久的伊萬諾夫工坊。

對於這座城，她既熟悉又陌生。母親曾在她童年時低聲描繪過格拉斯的模樣：陽光曬乾玫瑰花瓣的山坡、舊工坊中混雜著蜂蠟與檀香的空氣、每一條小巷都藏著歷史與祕密。那時，她只當作是童話。但現在，她為了完成香水學院的最後實習學分，也因為莫斯科留下了太多沒有解答的記憶，她選擇回到這片香氣誕生的土地。

在巴黎香水學院的最後一堂課上，教授給了全班一個挑戰：進入自己心中最尊敬的香水工坊，完成一款「屬於你的記憶香水」。當時全班一片譁然，而她第一個想到的，就是母親筆記中那個常常被提起，卻從不真正描述過的地方：伊萬諾夫工坊。

比起其他學生選擇在巴黎、格拉斯甚至摩納哥實習的品牌香水公司，她選擇了這間在香水界口耳相傳的工坊。這不只是為了課程，她想要找到答案：為何母親曾在這裡工作，卻從未提起任何細節？又為何在去世前，把那本密密麻麻寫著俄語與法語交錯、紙張邊緣滲出香氣痕跡的香料筆記本留給她？

她對母親的記憶，始終帶著一層朦朧。那位總是在廚房裡調製香草糖漿的女人，總是在夜深時對著空瓶子發呆，總是對她說：「氣味是靈魂的語言。」這句話深深刻進她心裡。

她來得比預定時間早了十五分鐘，但在工坊門前猶豫了五分鐘。這不是一般的面試，而是一場賭注。伊萬諾夫香水工坊的大門已開，黃銅門鈴微晃，像在無聲地迎接她，又像在提醒——這裡，不是任何人都能輕易進出的地方。這家工坊自十九世紀便不對外公開實習名額，只接收內部推薦或特別甄選的調香師學徒。她並非名門之後，而是一個懷抱著母親遺留筆記、來自聯邦時代餘燼的陌生人。

她從巴黎香水學院畢業後，便輾轉來到南法的格拉斯，兩個月前便確定了這趟旅程的座標。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，追查伊萬諾夫工坊的歷史。這家工坊曾是沙皇時代貴族御用香水的秘密配方來源之一，據說有一款名為「K-7」的香精可以激發潛意識記憶。她翻遍母親的筆記，找到一段模糊的俄文：「K-7香精可能引發基因共振，但配方下落不明，疑與伊萬諾夫家族失聯有關。」她在筆記邊角找到的手寫註記「Grasse，1947年6月」一直在腦中迴響，如密語般低聲召喚。她不知道這趟旅程將通往何方，但她確信，這是她必須親手揭開的謎團——不只關於母親，也關於她自己將如何定義這條調香之路。

這段記錄，如同引她進入深海的線。

「來吧！」她深吸一口氣，輕聲用俄語對自己說。這不只是面試，更像是踏入一段無法回頭的記憶之路。

迎接她的是一股厚重卻不刺鼻的香氣——像是雪松木削與焦糖薄荷交織出的氣場，在她周身繞行了一圈才漸漸散開。牆壁上掛著一幅幅泛黃的油畫，畫中人物大多穿著十八世紀的法式調香袍，神情專注地混合香精，展現著對工藝的極致投入與傳承。。

前台沒人。她小心翼翼地往裡走，每一步鞋底在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都像放大了十倍。直到一位身穿亞麻長袍的年長女性從樓梯後現身。

「Bonjour. Vous êtes…?」

「Anastasia Petrova，來參加實習面試。」她立刻改用流利的法語回答，語氣略帶俄語腔調。她語氣平靜，但掌心已微微出汗——她太清楚，這裡不像一般的面試場所。

對方沒有回答，只是上下打量她，然後輕輕點頭：「請跟我來。」

她們穿過一道泛著冷光的金屬門，彷彿踏入一處與外界隔絕的香氣領地。一名男子正站在蒸餾器旁，專注地觀察滴入錐形瓶中的液體。

他身材修長，穿著白襯衫與墨色長褲，袖口隨意挽起，露出手臂上一道曾經燒傷的痕跡。那不是新傷，而是一段沉默歷史的標記。他的臉線分明，鼻梁高挺，嘴角似乎總是壓著未說出的話。儘管五官端正，他的氣質卻不帶一絲歡迎之意，彷彿將所有情感都傾注於眼前的蒸餾器，只留下專業的距離感。

出於某種直覺，那人的氣息讓她心底微亂——一股陌生的熟悉感，像是多年前曾被觸動的弦，在此刻輕輕振動。

他的目光未曾從蒸餾瓶上移開。

「伊萬諾夫先生，她是今天來面談的學生。」

她遲到了幾分鐘。男人注意到了，但沒說什麼，只是看了她一眼。

「我在門口等了幾分鐘，沒注意到過了時間。」
她察覺到男人的目光，不慌不忙用法語答道。

他終於抬起頭，目光與她對視的瞬間，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既視感，彷彿某段記憶正透過他的凝視，悄然甦醒。

他也愣了一下，只是極輕微地挑了眉，然後目光落在她左手腕內側，微不可見地皺了眉。

「這味道……是乙酸苄酯？常見於某些花香氣裡，但這種氣味通常不會出現在我們的工坊。」

「是我住的旅館裡用了空氣清新劑，可能沾到了，對不起。」她立刻解釋。

他忽然走近，身上那股混合著琥珀與雪松的氣味撲面而來。他拿起一張試香紙，在她眼前晃了一下。

「這是什麼香調？」

她閉眼片刻，深吸一口氣，語速冷靜地回答：「前調是佛手柑和橙花，中調有茉莉與玫瑰，基調是香根草與白麝香，整體屬於現代花香調，但有偏東歐的粉霧尾韻。」

他點了點頭，神情依舊波瀾不驚，卻在心底再次確認了什麼。他沒說出口的是，這份細緻的嗅覺，他自己早已失去多年。

「您在哪裡就學？」

到目前為止，一切都照安娜斯塔西亞在家演練的流程來：
「我在聖彼得堡大學主修化學，後進入巴黎香水學院。」

德米特里聽到「聖彼得堡大學」時，他看著她的眼神變得更靜了一瞬，像是突然聽件某個故人的姓名。他淡淡說道：

「我們這裡以前也有一位調香師，來自那裡的化學系。她的作品，至今還有人記得。」

他停頓了一下，補上一句：「您的履歷很漂亮，在這裡，我們更看重的是，您能為這裡帶來什麼？能不能從分子中聞出記憶，並不是在科學的範疇內。」

她看著他，沒有閃躲，低聲說：「因為有些記憶，只有氣味能保存。」

這句話在空氣中懸了幾秒，像是某種無形的香氣，緩慢地滲入每個人的呼吸裡。德米特里微不可察地眨了下眼，那一瞬間，他彷彿也被什麼記憶觸動了。那不是單純的感慨，而是一種被觸及核心的靜默。他側過頭，眼神閃過一絲遙遠的思緒，卻很快被理性壓下，如同精密儀器檢測出的微量波動，轉瞬即逝。

他轉身，走向一張鋪滿試管與調香紙的桌子，背影寂寞而沉穩。她看著那燒傷痕跡，不知為何，腦海突然浮現母親筆記中的一句話：「他失去嗅覺那天，開始用眼睛感覺氣味。」

雖然她從未見過那位筆記裡的「他」，但此刻的德米特里，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對應感，像是過往與現在被氣味串聯，透出某種不安的熟悉。

他遞給她一張滴了透明液體的紙：「這是什麼？」

她靠近紙張，一秒、兩秒……「那像是一款古龍水，但不確定是否是您今天用的？氣味像是記憶裡的殘留。」

德米特里挑眉：「繼續。」

「含苦橙葉與龍涎香，比例近乎完美。但……應該是您自己調的，尾韻有一種不太穩定的調整軌跡。」

她說完的那一刻，德米特里的指尖微微一顫。那瓶香水，他已經很多年沒碰過了。
他克制住內心的震撼，若無其事的說：「您的鼻子，挺靈敏的。」

安娜斯塔西亞長舒一口氣。

「不過，鼻子以外的部分呢？」他語氣一轉，「工坊裡，我們需要紀律。您母親在這方面，是個例外。」

她神情一震：「您認識我母親？」

「您應該自問：您真的了解她嗎？」他丟下一句話，轉身離開。

那句話如同濃烈香精滴入她心中的記憶瓶，瞬間擾亂所有氣味的層次。她愣在原地，一時無法回應，胸口像被某種苦澀氣味灌滿。她知道自己不了解母親，卻從未想過，連伊萬諾夫先生也參與過那段她無從知曉的過往。她站在原地，指尖緊緊捏住袖口，直到掌心泛白。

長袍女子看向她，淡淡一笑：「您通過了第一關。明天七點半到，準時。」

「這麼早嗎？」安娜斯塔西亞下意識地問。

「早晨是嗅覺最清明的時刻。」對方語氣溫和卻堅定，「太陽升起之前，氣味尚未被溫度擾亂。我們的創作，從第一縷蒸氣開始。」

她離開實驗室時，長袍女子並未送她出門。她獨自穿過那道泛著歲月痕跡的金屬門，踏入老城區沉靜的晨光中。

格拉斯的街道如同一張摺皺的香氛地圖，古老的屋瓦下藏著各式氣味的記憶。她走過一排排石灰牆的小屋，門前花盆中栽著薰衣草、迷迭香、薄荷與天竺葵，混合出一股不加修飾的南法氣息。

不遠處，麵包店裡人影出入，奶油可頌和棍子麵包的香氣飄散出來，與晨霧中的青草氣交織，讓她的呼吸隨之一頓。她還未完全放鬆，就看見轉角處，一隻黑貓靜靜趴在石階上，眼神銳利地望向她。

牠的瞳孔是琥珀色的，像極了實驗桌上那瓶未命名的香水色澤。黑貓並未逃走，只是抬起一隻爪子，對她輕輕揮了一下——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迎接。牠脖子上掛著一枚小小的銀鈴，正是今早她聽見的那聲清響，她這才確定：是同一隻貓。

她愣了一下，嘴角悄然上揚。

當她走出工坊，街道上的霧已逐漸散去。陽光灑落在石板路上，閃爍出淡金光澤。雖然她的手仍因緊張微顫，嘴角卻浮現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。

她不知道，在這扇古老工坊門後等待她的，將不只是香氣與配方，而是一場跨越家族、記憶與真相的追尋。

她原以為只是一次面試，卻嗅到了命運的前奏。
這一步，她走進了命運調好的香氣裡。

*本文1-5章同步在Popo原創連載：https://www.popo.tw/books/859966/articles/10683578